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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大统八年(公元542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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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会儿,乳母将觉儿带了过来。

    觉儿一见到宇文泰,两只眼睛立刻冒出了兴奋的光,一路扑过来抱住他:“阿父!骑马!”

    宇文泰一把将他抱起,笑嘻嘻说:“走,带觉儿骑马去。”

    一家人因为觉儿的快乐而欢喜地一起出门。绕过街角,到了府上的马厩。

    宇文泰喜欢骏马。这马厩里饲养的尽是他喜爱的几匹好马。如今在那一排强健精壮的骏马中间,竟然有一匹小小的、通身雪白的小马驹!

    宇文泰命人将那小马驹牵到跟前,得意地说:“这是纯种大通马,我费了大力气从北边寻来的。刚刚才断奶不久。”

    难怪他这两日忙忙碌碌,一早还出去了大半日。原来是为觉儿张罗马去了。

    大通马产于北方草原,体格不大,但是身躯粗壮四肢有力,生命力极强,在战场上勇猛无比,历来就是优良的战马品种。

    宇文泰送给觉儿这样一匹马,也是用心良苦。

    只见他将觉儿抱上那矮矮的马背,对他说:“这马就是你的了。你同他一起长大,做一对好兄弟,如何?”

    觉儿开心得直拍小手,口中乌拉乌拉口齿不清,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我忍俊不禁。

    一转眼,见到站在一旁的毓儿脸上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心中一揪。

    明明是家中的长子,父亲却明显地偏爱着阿奴。宇文泰对毓儿一直要求很严格,甚至有些苛刻。他对觉儿的疼爱,毓儿小时候大概是从未感受过的。如今母亲又去世了,毓儿大概更加觉得孤身一人,在这个家中无立足之地。

    我连忙对宇文泰说:“有觉儿的马,也一定有毓儿的吧?”

    宇文泰一笑,回头看了一眼毓儿,伸手将他揽到自己面前,说:“有啊,当然也有好马送给毓儿。”

    他将毓儿带到那一排良种骏马面前,指着其中一匹全身赤红、四肢修长的马说:“这是前年吐谷浑的单于送给寡人的,是一匹纯种大宛马,刚刚四岁。寡人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大漠。从今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毓儿显然没有想到宇文泰会送他一匹这样好的马,欢喜得小脸都涨得通红,竟至手足无措,扑通一声跪倒在宇文泰面前:“多谢阿父!”

    宇文泰威严又慈爱地微笑着,将他扶起来,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说:“自从你阿姨去后,我知道你一直很想她,一直不快乐。我也很想念她。你是我的长子,如今下面有一个阿奴,你阿母如今又有了身孕,以后你还会有更多的弟妹。希望你在这个家里担负起长子的责任。这就是我对你的期望。”

    宇文泰试图让这个性格日渐孤僻的儿子知道,哪怕他母亲不在了,他依然是受到父亲关注和重视、并被寄予了厚望的长子。

    毓儿的眼眶有些泛红。眼底浮起一片水光,却又迅速隐去。或许自小到大,宇文泰从未这样明确地告诉过他对他的重视和期望。他在父亲强大的阴影下成长,却看见阿奴沐浴在父亲的阳光中。

    也许在他的记忆里,从他记事开始,他阿父的全部精力就在那个富丽葱翠的聆音苑里。为什么他的阿母只能是阿姨,而昔日的姨母却成了阿母,也许他一直都没有想得明白。

    他毕竟只是个孩子。

    随后宇文泰便带着两个孩子出城骑马去了。

    回头对我说:“你早些回去歇着。”

    我点点头。

    我有些累。看到他对待孩子们的样子,无端觉得心里累得发疼。

    眉生陪着我走到门口,正要抬脚进去,听见里面两个侍女在小声说话。

    “我听说,骠骑将军近日要还朝了。”

    “我也听说了。说是妻室去年亡故,至尊又给配了清河崔氏家的女儿。骠骑将军因此要还朝迎娶。”

    我的心一动。记忆中那个柔顺秀丽的女子,竟也不在了。

    “郭氏还很年轻吧?怎么竟天不假年?”

    “谁说不是呢?她和骠骑将军虽不是原配夫妻,年龄也差得多,但是听说夫妇感情也一向和睦的。她还给骠骑将军生了三个孩子呢。”声音里尽是惋惜。

    “我听说骠骑将军是个美男子。你见过他吗?”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

    这个口气得意起来:“你可记得大统四年的春天,安定公率诸将入朝?我挤在街上远远看到过他。真是风宇高旷的神仙中人。那时他都已经三十多岁了。也不知他少年时该美成什么样呢。我们都是没福气见到的。”

    “听说他年少时,长得又好,气度亦佳,军中都称他独孤郎。”

    独孤郎……我记得,他自己并不很喜欢这个称呼的。每每有人提到,总要皱眉。

    “我前几日在街上还听人说了一件他的一件风流事。说是去岁他在秦州时出城狩猎,因日暮城门将闭,他纵马入城,头上的冠被风吹歪了都不自知。谁知第二天开始,整个秦州城的男子,无论士农工商,都故意将冠歪戴,想要学他一星半点呢。”

    两人压低了声音窃窃偷笑。

    我在门外静静听着,眼前就浮现出了那样的画面。夕阳斜照,侧帽风前,该是怎样令人倾慕的景象。

    我已数年未见他了。留在记忆里的,除了那十年间点点滴滴的恩爱、缠绵和伤痛,就只有他在秦州最后看我的那一眼。那温柔,一眼之间,已洞穿三生。

    如今想到他,便如隔着静静洛水,遥望对面山崖上耸立着的一块石头。烟云缭绕,不真不切。样子留在心里,眼中却再难看分明。

    我低头一苦笑。我们已分别太久了。

    两个小婢女还在窃窃议论。

    “只不过骠骑将军还朝,安定公该要不安定了。去岁他平定赤水蕃王梁仚定叛乱,加封太子太保。这是何等风光的大事,安定公竟也没有同意他入朝谢恩呢。听人说,两人之间芥蒂颇深。”

    “这便奇怪了。我听说安定公和骠骑将军同出自代郡武川镇,自幼相识,早年还是肝胆相照的挚交。不知如今为何互相忌惮至此。”

    眉生听到这里,迈开步子跨进去斥道:“什么人如此大胆敢私下里议论安定公和朝廷大将之间的事情?命都不想要了吗?!”

    两个侍女始料未及大惊失色,见我慢慢走进去,慌忙跪倒在地,一时间也手足无措,大概又不知道我们在门外将对话听去了多少,只一个劲哀求:“夫人饶命!”

    眉生气不过,依旧责骂:“你们这两个小婢,这可是安定公府!别人都谨小慎微地做好本分,惟独你们两个在这里乱嚼舌头!安定公的事是我们这些下人能妄加揣测和评论的吗?”

    两个婢女害怕得哭起来,不停地磕头点地求饶。

    这时管家闻讯匆匆赶来,见此情景,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两个婢子惊扰到了夫人?”

    我还未发话,眉生气呼呼地说:“莫那娄管家,你来得正好!她们俩竟然在背后偷偷议论安定公和朝廷的事情!也太胆大包天了!这得亏是夫人听到了。若是别人听到,还以为是安定公容不得朝中的能人呢。就算不那么想,总少不得要说我们府上没有教养,竟任由下人到处口舌是非!”

    管家一听,立刻火冒三丈。举起手就打下去。

    他平日是个宽厚人,也善待府中下人。只是他跟随宇文泰多年,一直承蒙厚待,是以耳中最听不得旁人议论宇文泰的是非。此时听了眉生这样说,自然怒火中烧,一边打着一边骂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安定公这样的大人是你们能议论的吗?!小心把你们卖到酒肆做两脚羊!”

    两个婢女知道今日祸从口出了,吓得伏倒在地连躲都不敢躲,只能生生受着呜咽不止。

    “莫那娄。”我制止了他再继续打下去。

    管家敛容,垂首立着,气得脸色发青,说:“是我平日里没有管教好她们。如今夫人看怎么处置为好?可要等安定公回来发落?”

    我说:“他哪里管这些事情。虽是背后多嘴,也未到罪恶滔天的地步。只不过我觉得也不适合留在府里了。”

    管家说:“夫人说的是。那就打发出去吧。”

    我低眉看了一眼不停哭泣的小女子。她们还那么年轻。若不是家中贫穷,谁愿卖身与人为奴为婢。能卖身到相府已算幸运。也许身后一大家子,都等着她们领着月钱偷偷拿回去补贴。

    想到此,我说:“你去把她们的卖身契找出来还给她们,再一人给些钱财,把她们遣走就好了。”

    管家面露犹豫之色。作为管家,看着这么大的宅院,这么多的人,宇文泰又是个生活用度简朴的人,他自然精打细算。人是花钱买来的,如今不光卖身契原物奉还,还要贴上钱财。他当然不愿意。

    我知道他在犹豫什么,笑了一下,说:“安定公的府上从不苛待下人的。你就这么去办吧。他不会有意见的。”

    管家这才应了一声,对那两个侍女说话的口气也缓和了下来:“你们,跟我来吧。”

    两个侍女知道无可挽回,哭哭啼啼哀哀凄凄向我磕了个头,爬起身跟着管家去了。

    拿着卖身契回去,少不得再被家中卖一回。可是再卖去谁家?被安定公府遣出的仆婢,又有哪个官员家里会再收留?前途难测。

    眉生看着她们的背影,气还未平,小声埋怨:“夫人也太厚道了。她们那样编排独孤公子竟也就那样让她们走了。独孤郎是她们叫的吗……”

    我看了她一眼,一边往里走,一边轻轻说:“少说这样的话……我还要谢谢她们……我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心中有无限的凄怆在辗转翻滚。

    都已经是太子太保了。我早就知道,他终有一天会站在这个时代的顶端。

    只是彼时年少,不曾想到命运如一只翻覆无常的手。到了这个时候,和他并肩而立分享荣耀的,并不是我。

    清河崔氏。起于山东的汉姓大族。天兴二年,道武帝杀崔逞,崔逞诸子大多逃亡到南方做官。后来太平真君十一年太武帝又杀崔浩,并尽杀其族人。崔浩这一支便消亡了。之后南逃的崔氏后裔从灵茂之子稚宝担任北魏祠部郎中开始,才又重新出仕北方,一直显赫至今,是北方汉族的第一等大姓。

    从门第来说,岂是之前的荥阳郭氏可比?

    和他并肩的,终是这样门第的女子。

    至尊依然指望着他。我却觉得心寒。哪怕他已经不想再争下去了,也没法再停下来。正如同宇文泰之前说的,已经走到了这个地位上,就身不由己了。

    忽然一滴水滴在我的鼻尖上。

    我抬起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天空中飘起了绵密的细雨。

    冷雨轻溅。我的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深沉悲切的担忧。他成了一头赴死的困兽,进退皆已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