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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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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方的战报每隔三四天就传回来。两个传信的小兵两边不停地来回跑。一切的事情,宇文泰都竭力让我知晓。

    那日我刚走,他便命人在渭水上搭建浮桥,令军士只随身带三日口粮,轻骑渡渭水。到了十月葵巳日,和高欢的大军相会于沙苑。

    因彼众我寡,李弼建议据渭曲而待。于是宇文泰率诸军至渭曲,背水东西为阵。又命将士藏于河边芦苇之中,闻鼓声而起。到了下午申时,高欢率军来了。远远见宇文泰兵少,竟没有下令军队结行列而行,纵军竞驰。宇文泰亲自鸣鼓,埋藏于芦苇中的大军皆奋起作战,将高欢的大军截成两端,首尾不能相顾。

    一直打到夜里,高欢逃遁而去。

    前后虏卒七万。

    想起宇文泰说的,他是高欢的克星。还真是怎么打都能赢他。

    我合上书信交给一旁的眉生:“去拿给姚阿姊看吧。”

    那送信的小兵又说:“末将出发之时,丞相已献俘长安,还军渭南。所有兵士于战所每人种树一株,以表武功。”

    我轻轻一笑。他还真是有趣,竟想到用种树来纪念战功。

    千秋万代之后,今日战场硝烟早已消弭,但那一万株树,却都已郁郁葱葱,成为华盖,荫蔽后人。

    也许后人经过那里,见到那一大片参天古木,有人会说,看这些树,就是当年宇文泰在沙苑以少敌多,大破高欢之后种下的。

    亦是别有心思,另一番千秋功业。

    过了几日,朝堂上传来消息,宇文泰被进为柱国大将军。并随同出征的十二将俱有封赏。

    如愿被改封为河内郡公,増邑两千户。

    听说他在降卒中遇到一位东边的远房亲戚,才得知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了。他甚为悲痛,表奏皇帝,急急回了长安,发丧行服。

    人生大起大落莫不如此。少年离家求取功名,终至分封列侯,只是双亲再无福得见。

    他为了忠义失去太多。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妻子,也失去了我。谁说得清他当初若是留在洛阳会发生什么?也许今日和宇文泰在战场兵戎相见,两军对阵,同样的唏嘘感慨,生死难料。

    命运是吝啬的。不会全给。想要的,总不会全给。需要权衡取舍。然后到死也许都不知对错。然而要怎样提前算计?

    糊涂一点好。

    这日我带着毓儿上街玩儿,过了晌午,便往回走。走到半路,正遇见彭武,驾着一辆马车,迤逦而来。

    那里面坐着的不是他便是郭氏。我连忙带着毓儿闪到一边,不欲与他们相见。

    无颜再见他了。

    “莫离娘子。”彭武将车停在我身侧,探过来唤我。

    我只得回头,对他一笑。

    车帘子掀开,他的脸露出来。

    他见了我,转头对身边的人说了什么,然后便跳下马车。

    这时才看到,车里还坐着郭氏和金罗。

    俱戴重孝。

    那素白孝服下,郭氏低头垂目,最朴素的装扮,一点首饰也无。然而才十五妙龄,清丽秀美,遮不住的绮年玉貌,万般风流。

    郭氏见了我,也连忙带着金罗下了车,对我行礼:“夫人。”

    金罗表情怯怯的,咬了咬嘴唇,似是不甘心,还是行了个礼,生硬地开口说:“夫人。”话一出口,眼已经红了。

    想是回去被人教过。

    我心里一阵酸痛。

    连忙一推身边的宇文毓:“你见过骠骑将军了么?”

    毓儿撇了撇嘴角,似是有些不乐意,但还是恭敬地行了个礼:“宇文毓见过独孤将军。”

    如愿一笑,说:“毓儿可愿意和金罗去那边玩一会儿?我有几句话同你阿母说。”

    毓儿警觉地仰脸看着他:“将军要同我阿母说什么?”

    如愿大约是觉得这孩子的样子很好笑,噗嗤笑了一声,说:“是有关你阿父在前方的事情。”

    毓儿回头看看我。我冲他点点头:“去吧。”

    于是郭氏将两个孩子抱上马车,彭武驾着马车到前面去了。

    只剩下我们两个站在路边相对。我一时觉得羞惭,只对他说:“你请节哀。”

    他苦笑一下,说:“有些事天命注定,非人力所能改变。好在听说家父去得安详,没有经受什么痛苦。”

    如此寒暄几句,见车走远了,他回过头来对我说:“你怎么样?怎么瘦了许多?”

    我尴尬一笑,竟不知如何应对,只得胡乱说:“我一切都好,公子不用挂心。”

    他又问:“那日你回去,黑獭可有为难你么?”

    我摇摇头,掩饰着:“倒是心知肚明,只是不曾怎样。”

    他点点头:“那就好。我只担心黑獭那个性子,一旦发了脾气,你会受到伤害。”

    我又轻轻摇头:“他一直待我很好。”

    “是吗……”他的声音有些落寞。

    “只是……我应承他不会再单独和你见面。”我低下头,羞于看他,“所以我们从此还是别这样吧。”

    他先是有些吃惊,但随即明白了。有夫之妇,如何能与别的男子频频私下里相见?更何况这女子的丈夫,还是天下顶尊贵的一个男儿,手握大权,睥睨苍生。

    有些事情,越是不能够,越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只因得不到吧?五内俱焚。

    他说:“你是对的。如今你我都已各自嫁娶,再这样下去只是白白招惹是非,对你也不好。但是——”他看着我,双眼黑沉沉地黯淡,有浓密的愁云在翻滚辗转,“不要爱上他。我一定会来接你走。不管过多少年,只要我活着,就一定要做这件事!我们不会长久地分离。所以,你不要爱上他……”

    我柔柔地一笑。他精致英气的五官映在我的眼中分外的温柔和暖。眉如墨画,目若朗星,龙章凤姿,肃肃如松下清风。冷风中,他眉头紧蹙,眼中翻滚着无边无际的苦痛。斗篷领边的狐毛轻轻扫着他的脸颊,那纯黑色的斗篷披在他身上,分外清贵雅致。

    心中为之酸涩。上天既生了如此俊美标致的人,为何还要吝啬给与他快乐。

    我看着他,看着看着,心中凄凄的,泪就涌了出来。这个白玉般温润无瑕的男子,他是我最初的和最后的爱人。有了他才有了我人生里数之不尽的欢乐和绵绵不断的哀伤。我怎还能爱上旁人?

    街上汹涌的人潮中,只有我们两个随着时光静止。这漫长的时间如河,那噬人心肺的感觉久久缠绕不去,我们情迷其中,俱不愿动。

    我含着泪,笑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轻轻说:“如愿,我永远只爱你一个。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怀疑我。”

    他伸出手指抹去我快要滴下的泪水,用力地点头,好。

    我们望着对方,凉凉地笑。这世界阴沉又冷寂,对我们恶意作弄亏欠。我们却无处讨要,爱恨亦无处安放。

    也不知他是真的认为我们还有那一天,还是在安慰我。

    就算是安慰也好。若是这点安慰都不见了,还怎么往下过活?地位再高也是空壳。谁稀罕。聆音苑里的种种华美,谁稀罕。

    一只华丽的囚笼。囚住一只金丝雀。也不知宇文泰是如何算计。就算囚住我,又得了我,那又如何?我永不会爱他。

    权势再重,人可以困住,心可以剜出,而爱却要如何抢夺?

    不过是痴心妄想。

    一阵悲风卷过。天上飘下了雪花。一下就是大片大片,如碎玉轻洒。

    有几片雪花落在他的头上,洁白地伏着他乌黑的头发,无比沧桑。我一时恍惚,好像一眼见到了他二十年后的模样。——

    二十年后,他五十五岁了。会是什么模样?

    不忍再看,轻轻对他说:“我该走了。”

    他点点头:“好。”

    我一笑,尽量让这个笑容温柔而美好。——每一次和他的相见,都怕是最后一次。我们早已经历过生离死别。

    我说:“这次公子先走吧,让我看着你走。”

    他眼中清波一动,唇微微一颤,随即转过身去,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那里走去。

    我看着那高大修长的黑色的背影。斗篷的角在寒风中翻飞着,他在我期待的目光中不曾回头。

    突然后悔。原来那天我离开的时候,他未等到我回头再看他一眼,心情也是这般的失望而落寞。

    果然只有一地曲终人散的寥寥冷清。

    我看到他将宇文毓从马车上抱下来,对彭武说了什么。彭武便牵着宇文毓过来了。

    他钻上了马车。一直没有回头再看我一眼。

    之后没几天,他被迫提前结束了丧期。朝廷派他和冯翊王元季海一起率领两万步骑去攻打洛阳。

    我牵着毓儿回家,还沉浸在方才的悲伤之中,一路上默默无语。

    毓儿突然问我:“你是不是喜欢独孤信?”

    “什么?”我一愣。何以一个五岁的孩子会问出这样的话?

    他瞪着我,表情颇为不满,说:“你喜欢独孤信吧?”

    我一笑,蹲下身去看着他,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是你阿母……”

    他摔开我的手,一时间变得气呼呼的:“正因为你是我阿母,我才要问清楚!你心里只能有我阿父一个男人!”

    我无奈,只得说:“我喜欢的当然是你阿父。独孤信是你阿父的同僚,我怎会喜欢他?”

    “骗子!”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们还当我看不出来?不喜欢他你见了他哭什么?”

    “我哪有哭?”

    他指着我的眼睛:“你眼睛还是红的!他还帮你擦眼泪来着。当我在车里没看到么?”

    唉,何以落魄到被一个五岁的孩子识破了天机。只得强作精神继续搪塞:“他方才同我说,你阿父在前线仗打得很辛苦。我这才伤心起来。”

    “真的?”他仍然不信,警惕地盯着我看。

    我点点头:“真的。”

    他这才半信半疑,瞅着我说:“你可别忘了,你是我们宇文氏的女人。”

    那双乌黑得如同两颗墨丸似的眼睛盯着我看,令我啼笑皆非。俄而又暗自伤怀起来。他这么小,却也知道,我是宇文氏的女人。

    谁都知道了。只有我和他还不甘心。妄想着篡改天意。

    深夜的庭院里还簌簌飘落着絮般的雪花。我靠在床上,床边的两个火盆也不足以抵御窗缝漏进来的寒风。

    他的斗篷那翻飞的角一直在我的眼前浮现。

    泪凝在腮边,仿佛结了冰。

    寒夜深梦,天涯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