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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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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容心里走马灯似的过着自己会见过的人,这一辈子,加上以前走过的那一遭,实在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并没有多少。前这十五年里都是困在太守府里的,可太守府里断断没有这个人的。倒也去城郊别院住过一旬,而城郊别院里使唤的都是些个婆子老妈妈,更是没有这样的丫鬟。而余下的那二十年,就只有上京的云家了。

    木容眉尖忽然一蹙,她隐约想起,这丫头,是云家的丫鬟,且是一个到了三四十岁上了,还梳着未嫁女发髻的丫鬟。

    可木容心里却忽然愈发的恍惚起来,她是记错了?还是这中间有什么差错?怎么云家的奴婢此刻会在峦安?还跪在衙门后门卖身葬主?还是说,云深眼下已然到了峦安?正是在这个时候买下了这个丫鬟?

    木容心里忽的一颤甩了车帘,坐正了身子心便慌了起来。

    可又想了一想,她眉头便舒展开了,断然不会是。云深看似平和,却绝不是好事之人,家中后院之事他从不过问,所有心思尽在朝堂之上人情往来,又怎么会多事的采买一个来历不明的丫鬟?

    木容又略略撩起了些微窗帘,仔细去看那丫头露出的些微面容现出的神情,她必然是忠心的,否则又怎么会自卖葬旧主?可她眼下这神情却又太过古怪,竟是沉静的,漠然的,甚至于,带着几分凛然的冷冽。

    木容记不清这人从前是在哪里伺候的,总归她是在云家后宅见过,且不止一回见过,只是这人却是忽然之间不见了,而在她不见之前,云家内宅里似乎隐约透出了一丝风声,好像是木宁受了些古怪的外伤,且还不轻。

    木宁当年用尽心思,虽说没能把木容替换下来取而代之,可最终也算是遂了心愿的,在木容因重病被遣送到城郊别院将养的日子里,假做以婚书上云深未婚妻的身份与之相处,竟还生出了几分情意,正是这些情意,最终让云深难以舍弃她,是一并以平妻的身份也娶回了云家的。他们的这份情意加之这些事故,最终还被炎朝学子们冠以了才子佳人的往事,倒是颇受世人称赞艳羡的。

    这人眼下在峦安,将来竟在上京云家,莫非那时在云家里木宁的事,当真和她有关?

    鬼使神差,木容心下就是有这般的笃定,她忽然伸手抹下腕上带着的一副银镯,掂量了掂量这粗苯的物什也有二三两重,便又把头上的一根银簪也一并拔了下来。

    “姑娘这是做什么?”

    莲子看木容如此很是惊诧,还没缓过神来,就见木容一股脑把身上这只有的三件首饰都塞到了自己手里:

    “去,把这丫头买下来。”

    莲子显然一惊,可看自家主子神情似乎有些异于往常,她便顿了一顿再没说什么,将木容的簪子又别回她发间,伸手把自己只戴着的一支银镯子取下,这才又带上围帽,再度下了马车。

    莲子是怕木容身上本就只戴了这几样首饰,若是回去都不见了,恐怕就要引人猜疑了。

    木容急急又撩开窗帘去看,就见莲子上前递了首饰,人群中倒是忽然嘁嘁测测的一阵旁人议论,那跪着的女子倒是一派平静,缓了一缓接下三支银镯,随后就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莲子,莲子接去一看,便是点了点头,回手一指马车。

    那女子便顺着莲子手势看来,这一眼,却是让木容心底颤了一颤。

    这眼神,就如她刚刚回来的时候一样,好似看透了人间生死,再没了任何念想,空的让人害怕。

    马车晃了晃,莲子又回了马车,将手中的纸递了来,竟是那女子的卖身契,木容掂在手里只觉着有些重,可这女子却当真算是贱卖了自己,三支粗苯的银镯,不足五两银子。

    她无意间便去看那卖身契,上面写着的名字,这女子,姓丁,名慕宁。

    这名字,似乎隐隐也印证了什么。

    木容合了卖身契,就见那女子起身,就近寻了家当铺进去,没过多久又出来,往街外去了,也是没过多久,就见了几个工人模样的男子来,将她旧主的尸身抬去,她交代了几句,将手里的几两银子也一并给了人。

    “恐怕是棺材铺子的工人。”

    莲子看了看,眼下也露了几许悲戚,似是被这姓丁的女子触动。

    这一折腾,足足又耽误了差不多一两个时辰,莲子担忧马车停在这里时候久了引好事之人打听,就招呼车夫把马车赶到了得月巷,就站在周家附近的地方停了半晌,木容没了心思到周家就拜访,便也留在马车里,只好等下一回再说去周家的事。

    约莫着到了和那女子约定的时候,马车才又回了衙门后门那处,果然见那女子立在原处等候,身上已然换了衣裳。

    到底莲子嫌她丧气,不肯让她到木容跟前来,便让她跟在马车后面,一直又回到了木家西跨院的角门上。

    木容下了马车等这人走到近前来,这才就着昏黄的光仔细打量了几眼。这丫头年岁已然不算小,有十七八岁的模样,倒很是眉清目秀,面上神情仍旧同那时一样,没有任何改变,眼底星点泪光也没有。

    “你是周家我舅母送我的奴婢,记着你身份。”

    趁着莲子叩门的功夫,木容忽然没头绪的交代了一句,这丫头怔了一下,随即应了声是,连声音都是那般的冷冽。

    门开了,木容便转身领着人往里走去。倒是一路安生回了院子,就见秋月守在院子里等着,一见她们回来了就赶了上来,却被忽然多的这个人给闹的有些不解:

    “这怎么?”

    秋月拿眼去看这丫鬟,莲子方才也听见了木容的话,便回了她:

    “周家少夫人似是觉着姑娘身旁伺候的人太简薄了些,就把自己身边伺候的一个丫鬟送给了姑娘。”

    秋月脸上露出几分勉强笑意:

    “这可怎么说,只怕还得和苏姨娘还有管事的都说上一声,倒是未必肯让留下。”

    木容接了莲子递来的茶盏,饮了口白水方才淡淡交代:

    “去回吧,就说她的月银以后不必官中出,一应吃穿用度我自会从我自己的份例月银里拨出来。”

    秋月怔了一怔,却瞧着木容很是笃定的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却是忽然觉着她和周家这落魄的外祖家亲厚了起来。可转念一想,木容如今也就是这般状况,亲厚与不亲厚也改变不了什么。

    秋月刚一应了是,木容便把茶盏随手又交了莲子,上下打量了这女子几眼,虽说骤然换了新主换了新地方,眼下又是任着几人相看,她倒一点不见局促,木容这才有了几分笑意:

    “既跟了我,从前主子给的名字就不作数了,眼下你是我房里的奴婢,如此……”

    她瞥了一眼屋里另两人:

    “就叫莲心吧。往后自当凡事谨慎仔细,木家,可比不得旁的人家。”

    莲心低头应是,眼底神情却是略微松动。

    莲心,莲心味苦,却是清凉降火,她这新主给她取的这名字,倒是用了些心思。

    木容以手指轻叩了桌面几下,似还是有话要问,秋月便开了口:

    “你多大了?”

    莲心似也觉着自己该交代清楚,便也不再口紧,一一说了起来:

    “奴婢十七,本是孤女,无名无姓,自幼被卖去旧主家,从前的名字,是旧主家的少爷给取的。”

    倒是个聪明的,话回的明白,却又含混不清。

    莲子拿眼去看秋月,就见秋月似是放松了些,恐怕在她想来,她旧主周家,这取名的少爷,就是周景炎了。

    可木容听她说起,却不禁又思量了起来。丁家,慕宁。倾慕的慕,木宁的宁,还有那古怪死在峦安的丁家少爷。这丁家,莫非和木宁有什么关联?

    木容仿若不在意般扫了莲子一眼,莲子心下会意。

    “你方才来,照理说也该让你歇一歇再说,可咱们院子比不得旁人的院子,人手上紧迫了些,差不多的活计都须得自己来。这不今日里方才又人来咱们院子里中了些花树,也刚打扫净,天也快黑了,你先去把东西放下,咱们先给这些花苗树苗浇浇水才是。”

    莲心也不拿捏,应了是就随了秋月同去,她只有一个小包袱,想来里面都不过是随身衣裳,就是通身上下也不见一丝值钱的东西。

    木容便也坐在窗下看院子里几个人忙碌,赵妈妈和酒儿打了水来,院子里就三个人挨着去浇水,莲心倒是个不惜力的,干起活来很是麻利,木容看着倒有些出神。

    只是正出着神,却忽然听见离窗子不多远的地方正忙活着的赵妈妈直起腰来,眯着眼瞅了莲心半晌,疑惑的喃喃了几句,声儿虽不大,却刚好能让木容隐约听见,她说的是:

    周家怎的这般奇怪,把个经过事儿的妇人充作丫鬟送了人……

    木容手里的帕子紧了紧,愈发的觉着丁家也好,莲心也好,身上实在有太多机密,而她把莲心买回来放在身边这般的举动,也当真不知是好还是坏。

    这边忙碌了半晌,收拾停当后自是留了赵妈妈和酒儿在院里收拾,莲子便领着莲心伺候木容晚饭,秋月便去苏姨娘处回话。

    不多时秋月从外回来,先同莲子莲心在厨下吃过饭后方才进屋伺候,只是一进屋,就瞧见木容正倚在床头翻着本书在看,她便一怔。

    木容识字不多,屋里虽也放有几出戏的折子话本,却是从没翻过的,眼下忽然拿起书来,虽说也只是屋里的那些戏本,却也是从没有过的。

    “去回过苏姨娘了,姨娘只说知道了,再没说旁的。去到管事的那里,说是既不用官中出银钱用度,也就不必入册了。”

    秋月回说,木容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秋月看木容似看的知味入迷,便笑了起来:

    “从没看姑娘看戏本子也看的这样入迷的。”

    “不过打发时间,刚吃罢饭就去睡,存在心里沉沉的,睡也睡不踏实。”

    木容漫不经心,秋月也不好再提她看书的事,便又去问别的事:

    “既是周家送的人,也不知姑娘想要怎样安顿这莲心。”

    “既来了我这院子,就是我院子里的人了,你看着安顿就好,这样的事以后都不必问我。”

    看木容这样子,似乎还极为倚重,秋月这才松口气,试探着去回:

    “那就让她和莲子住一个屋子吧。”

    木容又是淡淡应了一声,再没说话。这院子里的屋子都不大,却也是依着正经院子的规格建造,正房三间里,中间这间做了厅房,东间是木容卧房,西间本也可以做书房或是小库房,可木容既没有书可摆也没有东西可存库,也就空置了。倒是正房东西两边上两道小屋,西边是小厨房,接着的两间一间做了拆房,一间赵妈妈领着酒儿在住,东边第一间住了秋月,她是这院子里唯一一个一等丫鬟,也就罢了,第二间上住了莲子,第三间如今也还空着。

    秋月这样安排,也算合适。

    见木容也没说什么,秋月这才又回话:

    “倒是去苏姨娘那里时又交代了几句,说是这几日里府中正预备着后日请各府里的夫人姑娘们来做什么赏菊宴,让我们这些日子都别在花园子里混跑,别冲撞了贵人们。”

    木容听到此处眼皮子才略是一动。

    照理说这也算是府里的大事,本该各处的人都知道,可偏偏的,她这院子里却是一丝消息都未风闻。且她这院子离着花园子也远的很,院里的人都极少往花园子里去逛,苏姨娘凭白交代了这一句,反倒令人觉着突兀。

    梅夫人始终打的主意是让自己病的要送去别院,好岔开云家到木家来的时候,只把一切都给木宁梳理顺畅。只可惜,她这病却是不遂梅夫人心愿的好了。

    然而怪就怪在,木容病好之后,东跨院里却没有后招了。

    “我知道了,这几日都约束的紧一些,不要往花园子里混逛去了。”

    秋月应了声,正预备再伺候木容,却听木容忽然抱怨了几句:

    “怪热的,去烧些水来洗澡吧。”

    秋月却是一下露了难色:

    “这月的柴用的差不多了,往后还有十好几天,恐怕还得出去买柴。”

    木容顿了顿,也就放了手里的戏本,半晌方才说了一句:

    “罢了,你下去歇着吧,过会子再来伺候洗漱。”

    秋月便退了出去。

    木容倒在床上却是也不知在看哪里,足足发怔了半晌,才终是叹了口气,便也起了身,径直走到了妆台边上,看着妆台上那粗夯的妆奁盒子。

    虽也是贵重木料,却做的不细致,只是这妆奁却是从前周茹用过的,木容忽然探了手指到那盒子底里,只轻轻往上一按,却没想到这看去厚实的盒子下面,竟又出了一道薄薄的夹层,倒是从来没人看得出。

    木容伸手拉开夹层,就见里面摆了一本账簿一般的东西,还有一支双头并蒂迎春花的金簪。